Nine Chitose_悔木难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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百木荒


  踏上堕神台的那一瞬,江渡想着,这就是最后的诀别了。

  

  他看遍世态炎凉,窥尽人心叵测。

  

  偏却在那一瞬惊鸿的回眸,似若堪破了百年碌碌的一梦山海。

  

  他以旧日九天之神的名讳观世, 且看世间沉堕极恶,却仍有什么不染纤尘。

  

  可江渡终是未再回头。

  

  他信步走向陨落的结局,义无反顾。

  

  ——

  

  旧神已逝,新神万古。

  

  江渡死了,朝暮继位,成为新一任的九天之主。

  

  她执掌着六道轮回,维系着三界的秩序平衡,就这样度过了碌碌三千年。

  

  世人奉她为天命神女,这颂扬之声传上九天,她却只是笑着摇头,说着自己并不配。

  

  神啊,何为神。

  

  千年万年的孤寂燃尽了滚烫的血,骨子里只剩下了刻骨的冷。

  

  秉承着所谓的天道永无止息的守候,神的心中只应该存有大爱,而不该有任何私利的爱。

  

  可她不同。

  

  朝暮想着,她无法使自己永远浸没于刺骨冰冷的深海里,她无法摈弃灵魂深处那名为爱的悸动。

  

  所以,纵然在这九天之巅待上千年万年,她也终究不配为神。

  

  ——

  

  神明在封神前过的都是什么日子?

  

  这个问题,现任九天之主觉得自己似乎很有发言权。

  

  太阳永远是照常升起的,可朝暮却永远都处在光找不到的阴暗角落里。苟且着,卑微着,在人们的唾骂中如同过街老鼠一样狼狈的活着。

  

  灾星,晦气,这个乞丐瞎子。

  

  嘲讽,怒骂似要将她吞没,其实她一点也不在乎别人说的都是什么,只是一般这个时候,她都少不了会被一顿驱赶痛打。

  

  很疼,真的很疼。

  

  朝暮只能茫然的,漫无目的的四处逃窜。

  

  不能被包子铺的张老板看见,他会揪着她脏兮兮的衣领给她两巴掌,说她影响了店里一天的生意;不能被西街显贵的张员外看见,他会叫家仆对她拳打脚踢,打骂她晦气,说她坏了府中的富贵之气。

  

  她很懂事,真的很懂事。从记事起就重复经历这样的日子,朝暮逐渐明白了,或许这就是她的命,她只配这样活着。她存在的意义就是给周围的人招致厌烦和灾祸,不想挨打挨骂,就要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,夹着尾巴活着。

  

  可真的是这样吗?

  

  那她为什么要活着呢?

  

  又是一个雪夜,万家喧嚣灯火,浓郁的年味氤氲在街坊小巷之间,邻居相互慰问寒暄,小孩子穿着暖和的棉衣在雪地里嬉戏。鞭炮声锣鼓声齐鸣,一切都是那么的热闹与美好。

  

  而朝暮看不到,她感受不到。

  

  她只知道,自己马上就要冻死了。

  

  张员外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大善人,当然行善积德的对象也自然不会包括她一个肮脏瞎眼的小乞丐。

  

  她当然只是张家家仆重点逮捕的对象,不要在这个欢喜吉利的日子被他们看见,她是灾星,会坏了他们的好运。

  

  被抓住了,是要死人的。

  

  她只能躲在这个满是积雪的,阴暗凄寒的角落里瑟瑟发抖,隔绝不属于她的世界。

  

  朝暮啊,朝暮。她问自己,你为什么要活着呢?

  

  没有答案。

  

  但很显然,这个问题已经一点也不重要了,她知道这个寒冬自己是肯定熬不过去了,她这就要死了,她这就要解脱了。

  

  一切都要结束了。

  

  可偏偏,现实没有上演她预料中的剧本。

  

  朝暮听见了缓缓的脚步声,由远及近,一步又一步,从寰尘缥缈的天际走来,从沾满烟火气的喧嚣繁华走来,踏上这方通明深白,终是停在了她的面前。

  

  朝暮茫然的抬起头。

  

  他是谁?

  

  她都已经躲到这里来了,能找到她的人又会是谁?

  

  失神时,却惊觉那人的指尖覆上她的面庞,拭去她脸上的血渍与污秽。朝暮宛如惊弓之鸟一般向后瑟缩,面色愈发惨白,无声拒绝着这一切。

  

  “别躲。”

  

  听见了他的声音,朝暮愣愣的抬起头,“看”着面前的那个人。出乎意料的,没有感受到上位者的压迫,那个人只是平静的,用着很好听的声音,无波无澜的陈述着。

  

  没有不屑,没有压迫。

  

  朝暮能感受到他目光的澄澈纯粹,他不是在看低人一等的乞丐,阴沟里的老鼠,而是在看跟他一样平等的一个人。

  

  这是前所未有的。

  

  “跟我走。”

  

  被突兀的拉起时,她又听见他说。

  

  虚弱至极,朝暮只能任人摆布,她知道这个人或许没有任何恶意,她知道被他带走或许是最好的结局,她更知道自己此刻应该表现得乖一点,不该多嘴惹人厌烦。可鬼使神差的,她却还是开了口。

  

  “你要带我去哪。”

  

  江渡没有回答,而是反问她。

  

  “你恨吗?”

  

  恨?

  

  恨吗?恨啊。怎么会不恨呢。

  

  这世间欺她,堕她,离她,恨她。她看不见一切,远处的天或许已经亮了,可对她来说,天永远都不会亮。

  

  “恨。”

  

  她倾吐出一个字,没有任何迟疑。

  

  她什么都不配啊不是吗,总不能连最后属于自己的情感也被人剥夺去了吧。

  

  “那你想改变吗?”

  

  “改变什么?”

  

  “冷眼,奚落与不公。”

  

  “这不是我能做到的。”

  

  “这是你能做到的。”

  

  江渡的语气仍是那么平静,仿佛所说的话语不过是吃饭睡觉那般寻常,可朝暮却觉得心好像被什么重重刺了一下一样,有什么从那破碎的,千疮百孔的灵魂中溢出。

  

  他愿意和她平视。

  

  没有尖酸刻薄的侮辱,没有疼痛绝望的打骂,他平静的对待她,给予了她虚无的期望,虽然这一切都不过是无稽之言。

  

  可那又如何呢,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被当成人来对待,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被人尊重。

  

  有什么从眼眶滚落,灼热而滚烫。

  

  朝暮想说些什么,最终却只剩下了哽咽,不由的握紧了那人的手,而在这时,她又听见他说。

  

  “你从来都没有做错什么。”

  

  “别哭。”

  

  ——

  

  原来他真的是神啊。

  

  被带到九天云雾缭绕之地,朝暮如是想着。

  

  江渡是个话不多的家伙,把她安置好了后就放任她自生自灭去了。似乎对她这个小瞎子的生存自理一点也不担心,不过朝暮这么多年摸爬滚打下来,也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。

  

  于是,九天之上便多了一道奇特的风景线,被收拾干净的小瞎子东走走,西“看看”。这玩一圈,那玩一圈,惹惹这个神,恼恼那个神,在发现他们并不像凡间的人一样,会对自己言语辱骂拳打脚踢时,就更加放肆了。

  

  承认吧,神比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要好多了。

  

  又一次恶作剧得逞后,朝暮如是想着。

  

  直到有一天,他们的忍耐终是到达了临界点,于是九天七十二神联名上书江渡,该管管这个无法无天的凡间小瞎子了。

  

  这回可能真的要像之前那样挨打了吧。

  

  可出乎意料的是,江渡本来还是准备好脾气的纵容姑息,最后实在没办法了,才把朝暮叫来,说。

  

  “九天的其他神明对你很不满。”

  

  无法无天的小瞎子:“他们对我不满又不是一天两天了。”

  

  “我这次要出一趟远门,这段时间就更没人能管得住你了,所以我准备让你闭关一段时间。”

  

  气势稍微弱下去了一点的小瞎子:“你果然终究是要打我——啊闭关啊那没事了,闭多久?”

  

  “不久,也就个三百年。”

  

  “确实也不……等等你说多少年?”

  

  神仙的世界还真是奇怪啊,朝暮如是想着。

  

  听着小瞎子不开心的碎碎念,江渡勾起一个浅淡的笑。过了一会,才打断了她无休无止的抱怨。

  

  “等我归来,就把你的眼睛医好。”

  

  朝暮一下子顿住了,那晦暗的阴翳中经闪过一丝期望的光芒。

  

  “我可以看见了?”

  

  “对。”

  

  “我不瞎了?”

  

  “嗯。”

  

  “我可以看见你长什么样子了?”

  

  “是。”

  

  小瞎子激动了。“你们神仙,说话算话,都不骗人对吧?”

  

  九天之主愈发温和,揉了揉她的头。“嗯,答应你了,不骗人。”

  

  感动有之,疑惑也有之。

  

  朝暮想了一会,抬起头,声音沉沉的。“可为什么是我呢?”

  

  江渡的动作一滞,听她继续说道。

  

  “原来人们都说我是祸害,是丧门星,克死了我的亲人不够,还要来祸害他们。我什么都没做,他们就说我坏了他们的事,碍了眼他们的眼,恨不得立刻就要我去死。可是现在也是,我明明什么都没做,你们却对我这么好。”

  

  “可能神仙和人就是不一样的吧,可我不明白,我真的配吗,或者说,值得吗?”

  

  江渡沉默了好一会,抽回了手,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。

  

  “不是因为你。”

  

  “什么?”

  

  “我救你不是因为你有什么特别之处,而是因为九天需要这样一个人,而那时我刚好遇见你。所以——

  

  不是为了你,只是因为那个人恰好是你。仅此而已。”

  

  朝暮一愣,只觉心口一阵刺痛。

  

  原来,不是因为她啊。

  

  只是因为九天不知什么原因,刚好需要一颗棋子而已,而她恰好符合了这个要求而已。

  

  “如果你们从一开始就不需要我的话——”朝暮沉吟许久,声音颤抖。“那当初,你还会选择救我吗?”

  

  这次,江渡却没有半分犹豫。

  

  “九天不做无用之事,更不会干涉无关之人的命格。”

  

  无用之事,无关之人。如果没有所谓的利益牵扯的话,那这两个词大概就要重重的砸在她的身上了吧。

  

  朝暮只觉得最后一点气力也被抽去了,像是跌入了无垠的深海一样,冷的刺骨。

  

  问四海八荒,何为神。

  

  朝暮也这才明白,神之所以为神,枯渡了千万个流年,尝尽了孤寂哀苦。一同凄寒的九天一样,他们的心是恨的,血是冷的。

  

  她的眼前是一片极黯,朝暮颤巍的伸出手,想要抓住留住什么。奈何触碰到九天那缭绕的云烟迷雾时,一切都成了虚无。

  

  朝暮的耳边还回荡着江渡的话。

  

  “不是因为你,只是因为那个人恰好是你。”

  

  “仅此而已。”

  

  ——

  

  对于神来说,三百年转瞬即逝。

  

  对于朝暮来说,她不过是睡了一觉,醒来以后,她的眼睛就能看见了。

  

  还真是划算的不能再划算。

  

  一睁眼,看见的第一个神自然是江渡。和她在梦中臆想的几乎一模一样。江渡有一双深邃的,如若黑曜石般的眼眸,美的追魂夺魄。奈何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使他徒增了几分凉薄。

  

  朝暮讨厌这种感觉,于是她拉了拉江渡的衣角,试图缓解一下压抑的气氛。

  

  她说,“那什么,早上好?”

  

  江渡一愣,回答的平平淡淡。

  

  “嗯,早上好。”

  

  仿佛真的只是睡了一觉般,除了她的眼睛能看见了以外,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。朝暮还是原来那个朝暮,江渡也还是原来那个江渡。

  

  可终究有什么是不同的了。

  

  最先露出端倪的是九天的其他七十二神,他们身上最后那点属于自己的喜乐似乎有也都被剥夺了,他们的交谈越来越少,不再言语,不再笑。就如同行尸走肉那般,愈发冰冷,活得也愈发像一个代号为神明的机器。

  

  朝暮去问江渡,而江渡却只是说,这才真正是神明应该有的样子。

  

  这才该是神明真正的样子吗?

  

  朝暮后知后觉的是江渡的身体状况,要不是某天恢复视力后闲得无聊了再在九天乱逛游,她也不会在某个好不起眼的角落发现江渡真正咳血。

  

  瞒不下去,江渡的状况是真的越来越差了,仿佛下一秒就会倒下。知道这一切后的朝暮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,可她又能做些什么呢?

  

  出乎意料的是,江渡开始将一些事物交给她处理,其中不乏九天的一些重要事物,虽然但是,朝暮真的觉得他这样很像是在安排后事。

  

  神也会死吗,她不知道。

  

  不过她不明白的是,九天有七十二位真正的神,为什么江渡还会把这些东西交给她一个一无是处,并不值得信任的凡人?

  

  她直言问过江渡,而江渡的回答一如既往。

  

  “不是因为你,只是因为那个人恰好是你。仅此而已。”

  

  朝暮赌气不再过问。

  

  直到那天,直到那一天。朝暮睁开眼,却发现一切都变了。

  

  没有七十二神了,没有江渡了。一切都没有了。

  

  江渡什么都没有说,却就这样带着七十二神身归混沌,把九天之主的权杖留给了她。

  

  她便成了九天唯一的神。

  

  可她从未摆脱六欲七情,又怎配成为神?

  

  这九天之主的位置,她坐不稳。

  

  ——

  

  “所以呢?”

  

  “没有所以了,故事讲完了。”

  

  “有头没尾的,神女,你这个故事还真的是敷衍啊。”

  

  “……”

  

  其实说实话,朝暮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,三千年前江渡坠下堕神台,从此便杳无音信。跟真的死了一样,可为什么三千年后她从堕神台上纵身一跃,没死成不说,来到了这个鬼地方,还要跟一片深白的混沌聊人生聊理想谈天说地。

  

  这好吗?这不好。

  

  “所以我们换个话题吧。”这时,深白的混沌说,“既然上一任九天之主把执掌天道的使命交给了你,那你正儿八经的按要求完成就行了,怎么突然就想不开跳堕神台了呢?”

  

  朝暮:“我已经守了三千年了。”

  

  混沌:“那你可以再守三千年。”

  

  朝暮觉得自己真的是无话可说了,索性闭上眼睛放弃交流。而在这时,却又听那声音悠悠传来。

  

  “你最好跟我说实话,不然你就永远待在这别走了,想出去没辙想死也没辙。一辈子在这陪我聊天。”

  

  朝暮:“对不起,我错了。我实话跟你说,是因为我最近一直在做同一个梦。”

  

  什么梦呢?

  

  她梦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,在雪里任人辱骂殴打。

  

  而那个小乞丐却不是她。

  

  而是小时候的江渡。

  

  那时的江渡比她还要惨,不仅是个瞎子,还是个哑巴。好不容易从冰冷冰冷的雪地里爬起来,又被人狠狠的殴打送回凄寒中。

  

  很压抑,很难受。

  

  梦中的场景令朝暮几乎窒息。

  

  很痛吧,那时的他,真的很痛吧。

  

  画面一转,便是江渡邪气缠身,走火入魔的模样,他屠尽了那一城的百姓,辱骂他的,殴打他的,隔岸观火的,甚至是原来同情过帮助过他的。可他是个瞎子,他本来就什么都看不见,他不在乎的。

  

  从此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。

  

  江渡报复性的屠了一城又一城,其中有十恶不赦的罪人,更多的却是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。江渡的手上沾满了鲜血,他所经行之地生灵涂炭,百木荒芜。

  

  而在这时,江渡突然转头,那双布满阴翳的眸子直勾勾的“看着”梦境之外的朝暮。

  

  须臾之间,梦破。

  

  听完朝暮的复述,混沌沉寂了一会,才说。

  

  “你有兴趣听完这个故事的完整版吗。”

  

  朝暮只觉得心里压抑的不行,可她还是点点头,因为这是江渡的故事。

  

  于是她听见混沌说。

  

  “他就这样,封魔成活,杀戮了不知道多少年,知道有一天他的邪术修炼到了一定的境界,他也以太多人的鲜血为代价解开了禁咒的封印,所以,某个时刻,他终于能看见了。”

  

  “可映入他眼帘的第一幕便是鲜红的,刺目的血,到处都是。他的剑在滴血,衣角沾染着鲜血,狰狞的笑着,眼眶里渗着血。他的手死死的抓着一个妇女的衣领,那妇女早就没了呼吸,却还是死死保护着怀中的孩子——”

  

  “那孩子的哭嚎声响彻天际。”

  

  “他怔怔的看着这一切,四处都是蔓延的血水,四处都是尸骸白骨,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,他是一切的罪魁祸首。当他终于能看见时,他的心才宛如明镜,他才明白他终是变成了自己最憎恨的人。”

  

  “他疯了,彻彻底底。”

  

  “没人知道那段时间他去了哪里,又是怎么度过的,不过,几十年后,他跪在堕神台前,祈求能拥有一个赎罪的机会。”

  

  “于是一念之间,魔成了神。”

  

  “他这几千年来,一直守着九天,直到遇见了你。他把这守护苍生的使命交付给了你,才能真正开始为他自己而活。”

  

  混沌的叙述声戛然而止。而朝暮则花了很大力气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。

  

  “从遇到我的那一刻起,他的赎罪结束了?”

  

  “不,从那一刻起,他的赎罪才刚刚开始。”

  

  ——

  

  “不是因而你,只是因为那个人恰好是你。仅此而已。”

  

  朝暮发誓,她这辈子再也不会相信江渡的话了。

  

  那个灯火辉煌的雪夜里,他紧紧握住了她的手,便是透过光影看见了那个曾经的自己,不希望她再重蹈他的覆辙。

  

  那时候,她还没有像他一样酿成大错。一切都是来得及的。她的双手没有沾上鲜血,不染纤尘,他一身恶业,替她守了几万年的九天,也终该是归还于她了。

  

  从江渡踏上堕神台的那刻起,属于他的审判才刚刚开始。

  

  那么多的鲜血,洗不掉的。

  

  “朝暮,我不明白,你为什么也要坠入堕神台呢,明明你才是真正属于九天,纤尘不染的神。不过现在,你知晓了一切,现在回去也还来得及。”

  

  “我不会走的。”

  

  “为什么?”

  

  一片深白的虚无中,她孑然伫立,以神之名讳主宰着浮沉,沾尽这尘世间的罪罚污秽。目光却仍是那般通彻清明。背对黄土,指尖缈缈所及的亦是苍穹。

  

  “是江渡救了我,避免我陷入那个无解的死局轮回。”

  

  “可又有谁能去救救那时的他呢?”

  

  凄寒的大雪里,那个濒死的少年看不见,说不出一句话,只能听着那些尖锐刻薄的辱骂,被一次又一次无理由的殴打。

  

  他该有多难受啊。

  

  谁能去救救他啊。

  

  “我要救他。”

  

  我要救他。

  

  堕神台的混沌不能阻止朝暮的行为,便只能无奈的叹息着。

  

  “已经走到这一步了,值得吗?你根本就不知道,如果你真的选择坠入堕神台,你将经历些什么。

  

  堕神台会将你的绝望与痛苦无限制的放大,似若尖刀一般,无时无刻不再凌迟你的内心。如果挺不过这一关,你将永远的陨落在这里。

  

  这本是天命轮回对江渡的处决,与你无关,你又为什么非要——”

  

  “我说了,我要救他。”

  

  她不屑于什么天命的权杖,不屑于什么无尚的权力与荣耀。朝暮只记得自己生命至暗时刻的那束光,那个口是心非,义无反顾的江渡。

  

  她不要一个人面对无边凄寒,她不要变成无血无泪的神明。

  

  她要江渡回来。

  

  ——

  

  痛吗,真的很痛。

  

 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雪夜。

  

  喧嚣热闹,万家灯火,偌大的寰宇,竟无她渺小的容身之地。

  

  一个巴掌打在她的脸上,她的脊背被人狠狠的踹上了一脚,疼,刻骨铭心的她。

  

  扫把星,该死,晦气。

  

  “你为什么要活着呢?”

  

  “你为什么还活着呢。”

  

  朝暮知道,这次没有人再能来救她了,可她必须要挺过去。她不能在堕神台的幻境中陨落。

  

  她还没找到江渡。

  

  她还没告诉江渡,三千年了,她很想他,三千年了,她每天晚上都会梦见他,三千年了,她始终没有忘记他们的初见,三千年了,她还是不能舍弃一切,去做一个无情无义的神。

  

  她还没有告诉江渡,她很爱他。

  

  所以这次,她来救他。


  无尽的折磨中,朝暮好多次觉得自己要死了,她放弃了,她撑不下去了,就此作罢吧。可偏偏这时又想起了江渡那黑曜石般深邃的眼眸。

  

  他清冷的站在银灰的月华之下,光黯交叠,他们明明是两个世界的人,可他却从未迟疑,一步步的向她走来,对她伸出了手。

  

  意志濒临涣散之际,她仿佛听见了他的声音。

  

  “朝暮,我们一起活下去。”

  

  对啊,她要一定活下去。

  

  万千的折磨打不败她,无尽的苦难击不垮她,回忆终是末路,区区堕神台又能如何,她一定要活下去。

  

  她一定要找到江渡,和他一起活下去。


  朝暮千百次跌至尘埃,却毅然千百次不屈的前行。她在最贫瘠的绝望之地,看到传说中盛放不止的希望与奇迹。

  

  没有什么能压弯她的脊梁,不论是所谓历史正义的声讨,还是六道轮回神明注定的呵责。

  

  倘若注定生为罪责,偏要争一个命破。

  

  不知过了多久,不知痛了多久,一切都变了。朝暮站在一片旷野之上,茫茫深白覆盖了一切,那个少年孤绝蜷缩在雪中,隐匿在光都照不到的角落瑟瑟发抖。

  

  朝暮向他走去,一步又一步,从寰尘缥缈的天际走来,从沾满烟火气的喧嚣繁华走来,踏上这方通明深白,终是停在了他的面前。

  

  “你恨吗?”

  

  “恨这世间欺你,堕你,离你,恨你。但你可以改变的,改变一切冷眼,奚落与不公。”

  

  少年倏然抬起头,布满阴翳的眼中迸发出一丝粲然的光亮,但转瞬即逝。他扯出一抹苦笑,仿佛在说“这不是我能做到的”。

  

  朝暮只觉得有什么从眼眶滚落,灼热而滚烫。她什么也没说,却向少年伸出了手。

  

  “这是我们能做到的。”

  

  “这次,命运的不公,我们一起对抗。”

  

  ——

  

  就算他甘愿堕入地狱,她也会将千载轮回中的无尽恶业毁灭殆尽。

  

  她会狠狠的打醒他那可笑可悲的缪论,告诉他一切可以重来修正,告诉他她不想当什么不老不死的神明,告诉他这次换她来救你。

  

  来,她带他回家。

  

  ——

  

  世间百木荒芜,唯心上一暖。

  

  朝暮不负,千江待渡。

  

  ——

  

  END.

  

  ——

  

  2021.12.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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